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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直隶的官道上,两乘齐头平顶马车一前一后顶着烈日赶路。头前一乘车里坐着入京述职后返回的芮城县令田吾正,后一乘车里是其子田怀恩。甫闻家中凶讯,京中事毕的田吾正就携了在国子监读书的长子一同归家治丧。
田吾正半坐半卧,眼睛半睁半闭,身子随着车马的颠簸不住摇晃。头顶烈日烤,心上油火煎,一身轻绡夏衫早已湿透。他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,一股热浪趁隙滚进来,放下车帘,心头的燥热又重了几分。丧女之厄固然哀痛,然而比起近日京中见闻以及国朝大势,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。
心事重重地赶了十几日路,这一日终于抵达解州地面。解州府因倚黄河天险相护,如今仍是一派难得的乐土,府治解州县更是物阜民丰,百业不废。
马车停下来,一名家丁策马赶上来,轻叩车壁:“老爷,已入解州县,酉时了,打尖歇宿吧?”
田吾正掀帘,外头已是暮色沉沉,他们的车马正停在一溜高屋广厦前。这是一间气派恢宏的客栈,对于因朝廷大肆裁撤路亭驿站而不得不自寻民店投宿的田县令来说,这已算是最好的下处了。
一行人走进大堂,茶博士眼明手快,见这一众衣饰鲜亮派头不凡,抖擞了精神上前招呼。上茶摆饭的功夫,茶博士殷勤地搭讪:“几位爷台器宇轩昂,容在下猜一猜,是官家人呢,还是孔丘门人呢?”
田氏父子疲累不堪,眼皮也没抬。茶博士也不恼,转了个话题道:“爷们一路消乏了,咱讲个趣事儿,解一解乏佐一佐酒,可好哇?”
田吾正面色不耐,管事的家丁立即呵斥:“菜上齐了便闪远些,赏钱少不了你的,少来聒噪”
茶博士见不对味儿,讪笑着去了。
耳边清静下来,父子俩低头用食。不大一会,邻座来了一帮食客,谈笑声断断续续地传送过来。他们选的是雅座小间,各间中只隔了一层雕花薄板壁,邻座声息动静清晰可闻。
茶博士谦卑讨巧的声音,夹杂几分兴奋,在述说解州府最南端的芮城县近日发生的一件奇事,还有食客们哗然的声浪。
“那依你说,这到底是个脱了轮回的女鬼呀,还是得了道的狐妖呢?”
“不好说,不好说,反正是打那以后哇,正经人都绕着走,倒是那些扯皮的无赖寻事的闲汉好往那儿凑……谢爷的赏咧……”
田怀恩侧耳听了一会,揶揄道:“新鲜跑堂的伙计跟说书的先生抢起饭碗来了。”
田吾正皱眉不语。
田怀恩又道:“爹,他说的可是咱芮城县的事啊?”
“清平世界,哪来这许多鬼怪?都是些市井贱流,饱食终日,无事生非播弄口舌所致,不必理会。”
饭毕,父子俩下楼往后院宿处安歇。正行走间,一名家丁从后头赶上来,神色惊疑不定:“老爷老爷,大堂里在讲书呢……”田吾正“嗯”一声,脚步不停只顾朝前走。家丁随在后面有些发急,“老爷,小的捡了个耳朵,听了几句开场引句……”
“甚么引句,值得如此大惊小怪,嗯?”田吾正终于止步转头。
家丁被他不怒自威的面孔吓得后退一步,嗫嚅道:“说的是什么,紫金街头芮城衙,金闺yu女娇如花,小的不敢再听,着紧的跑来禀告。”
“什么?”田吾正又惊又怒。堂堂七品县令千金女,竟被江湖游艺置于舌尖,油煎火烹油盐酱醋入味,成为佐酒相茶的一道开胃菜
带着满腔怒气,田吾正大步流星往大堂方向折返。
酉时中,正是晚食时候,大堂里食客如云,座无虚席。不论文士与商贾,清流与市井,但凡有几个闲钱的,无分贵贱济济一堂。
北面一方台,设一案几,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高踞其后正襟危坐,正说得眉飞色舞。声线抑扬顿挫,吸引着满堂食客的耳目。
“淑女趁风流,马上逾墙头,郁郁失志一命休。草木逢春犹发荣,人畜一世不复生。贵贱贤愚同此理,高低上下无免幸……
田吾正走到门口,堪堪这一句入耳,猛然收住脚。马上墙头?马上墙头转念间,一张脸燥得尽是羞恼的血色。
回到宿处,田吾正靠在一张宽大的梨木椅上,双目微闭,声息静谧,心思却纷乱不堪。管事家丁田忠顺推门进来,声音里略带几分惊喜:“老爷,这一段据说叫做还魂记,咱一直听完了,敢情咱家大姐姐又活过来啦”
田吾正霍然张开双目,迸出一线凌厉,并不见一分一毫的喜色。
这年头,本该拿刀枪的军士戍卒宁愿逃回乡野荷锄种田,本该荷锄种田的农民却亡命地拿起刀枪为匪作乱,真个是天地颠倒乾坤挪移,混账至极的世道,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?至于礼法废弛淑女失行,相较之下实在算不得什么。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发生在自己书香官宦之门第。
连日来愁肠郁结,此时更是心绪大坏。七品县令,牧守着方圆百里的一片土地,不过是惊涛骇浪中一叶轻舟,根本无力掌舵操舟,只能大流随波。而今,连自己最有把握掌控的附属,都偏离了自己预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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