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礼部散班,童立本骑着一头小毛驴,颠儿颠儿回到位于羊尾巴胡同的家中。节令过了白露,北京的天气已是两头冷,中间热。童立本体弱多病,上值早已穿上了夹衣。这会儿在家中卸去官袍,露出贴身的夏布汗衫。这件汗衫穿了好几年,不但汗迹斑斑,且还打了四五处补丁。他胡乱套上一件褪得灰不灰白不白的旧道袍,慢慢从卧室踅到厢房门口,侧耳听听,屋里没什么动静,他这才轻轻推开房门,蹑手蹑脚走了进去。
房中光线太暗,童立本一时什么都看不清。他眨巴着眼睛,轻轻喊了一句:
“柴儿。”
“嗯。”
有人应了一声。只见房中的一只木圈椅里坐了一个人,手脚瘦得像麻秆,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,口角歪斜,往外流着长长的涎水。这是童立本的大儿子童从社,小名柴儿。柴儿生下时聪明伶俐可爱,两岁时患病,请了个江湖郎中诊治,用反了药,从此便成了个手脚瘫痪的傻子。如今三十多岁了,只能坐在木圈椅中,吃饭拉屎都得靠人侍候。童立本进来时,柴儿正在勾头打盹儿,父亲的喊声把他惊醒。
“柴儿,饿了吧?”
童立本走到木圈椅跟前蹲下,关切地问。柴儿面颊痉挛,涎水顺着下巴一挂一挂流了下来,他嘴唇哆嗦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:
“爹,饿。”
望着身码儿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残疾儿子,童立本忍了两泡老泪,难过地说:“爹知道你饿,再忍耐一会儿,桂儿娘有东西喂你。”
正说着,门外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童立本回头一看,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。
“老爷回来了?”女人倚着门问。
童立本站起身,走出厢房来到堂屋,那女人跟在身后。他说:
“回来时没见到你。”
女人答:“去了街口,瞧老郑回来没有。”
“回来没?”
“没。”
两人一时沉默,这女人就是方才童立本提到的桂儿娘。她名叫桂儿,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环。童夫人过世,童立本无钱续娶,家中又少不得一个女人,加之与桂儿相处时间较长,眉来眼去也有些感情,遂干脆纳她为妾。乍一看,桂儿还有几分姿色,但不能细看。盖因桂儿五岁时,元宵节随父母上街看花灯,被一只飞过来的二踢脚崩瞎了左眼。若不是这个缺陷,她也不会来童立本家当丫环。
因为秋燥,桂儿的眼睛生翳,这会儿正在用手袱儿揉拭,望着她一脸菜色和枯黄的头发,童立本心疼地说:“中午,你和柴儿都没有吃饭?”
桂儿摇摇头。
童立本颓然坐到椅子上,头深深地埋了下去,再不敢看桂儿哀愁的眼光。他想说点安慰的话,又不知从何说起,而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却像梦魇一样,死死地缠绕着他。
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,金榜题名,已经三十五岁。放了一任县令之后,又当了一任的山东登州同知。九年考满,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。由从六品的地方官变成六品京官,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,但实际上经济收入却大为降低。在地方官任上,多少有点外快,日子好过得多。礼部仪制司是一个清水衙门,不要说关系到国计民生升降罢黜这样实实在在的大权,就是诸如抚边纳贡,开漕请恤这样可以得到实惠的小权,也一概不沾边。仪制司所做的事,就是为诸如太子登基、皇室人员加封、皇帝婚丧大礼这样一应大典提供典章及仪式的规范。有关涉及到国家礼节的大事,都得由仪制司出面来做。按理这份权力也不小,但这都是为皇帝服务,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。事情做好了,得褒奖的是礼部堂官;做砸了,这个六品主事还得承担责任。因此,童立本自来这个礼制司主事任上,除了一年一百二十石米的俸禄,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。俸禄按月支取,若能全部足额拿到,一月十石米,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虽不富裕,勉强还过得去。但自嘉隆之后,京官俸禄往往折值不符,甚至发生拖欠现象。每逢此时,童立本就捉襟见肘了。
朱洪武立国之初,就为官员的俸禄等级及支取方法,制定了一整套实施细则。官员俸禄有本色俸和折色俸之分。本色俸包括三样:一是月米,二是折绢米,三是折粮米;折色俸含有两样:一是本色钞,二是绢布折钞。所谓钞,就是铜钱。这样,官员们每月拿到的俸禄,就由米、绢(或棉布)、银、钞四样组成。按规定,官员无论大小,每月支米一石。余下俸禄折为绢、银、铜钱支付。有时太仓银告罄,没有银钱,临时也会改用其他实物支付。这就要看国库里有什么了,有什么分什么。盐、油、蜡烛甚至香料都曾折为米价分给官员们作为俸禄。官员们叫苦不迭,却也无可奈何。还有一个让官员们怨声载道的,就是折色俸中的铜钱。随着物价的变换,铜钱的变化极大。上个月十贯铜钱可以买一担米,到下个月可能就要二十贯铜钱买一担米。但折色俸一旦确定,多少年都不会轻易改变。到隆庆四年,市面上的米已卖到三十五贯一石,而官员们仍按嘉靖初年定下的二十贯折一石米的比价领取折色俸。这样,官员的实际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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