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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祸(二)
---不读《诗》,无以言!
更能消、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!春且住。见说道,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殷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
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?君莫舞。君不见,玉环飞燕皆尘土!闲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栏,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
幼安词以豪迈称,然偶尔笔涉军国以外,也颇有风味,比如“最喜小儿无赖”,比如“提壶脱裤催归去”,而,以字面而言,上面这阙《摸鱼儿*晚春》也可算是“风情之作”,悲春光、惋落红、惜佳期、苦闲愁,很得婉约之昧。
……然而,在时人眼中,却不是这么回事。
“词意殊怨。‘斜阳’、‘烟柳’之句,其与‘未须愁日暮,天际乍轻阴’者异矣。使在汉唐时,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!愚闻寿皇见此词,颇不悦。然终不加罪,可谓至德也已。”
上文引自《鹤林玉露》,作者罗大经,南宋文士,在他眼中,这阙词有着严重的问题,可“贾种豆种桃之祸”,并且将皇帝(赵构)的“不加罪”颂为“至德”,那么,问题在那里呢?
……在回答之前,我们不妨先来看一看,“种豆种桃之祸”是什么意思。
“种桃”,便是刘禹锡玄都诗祸,在《文祸—玄都观的桃花》中已作了很详细的介绍,这里不再赘述。
“种豆”,说得是杨恽。
杨恽这个人,于史名声不显,正常的规律,要介绍他,按说得这样开头:“司马迁知道吧,对、对,就是那个阉党啊,没写完‘theBiographyofFuckingMan’就坑了的那个……杨恽就是他的外孙啊。”
……不过,如果是讨论文祸史的话,杨恽的地位,可就不一样了。
汉五凤四年(公元前54年,话说,五凤四年54年,这两个数字配合的真好……),杨恽以事下狱(当时有一次日食,有人上告说,这日食准是杨恽他们不干正事招来的啊……然后,就真得把他们拎来过堂了……),搜得《报孙会宗书》,汉宣览而大怒,竟治以“大逆无道”,斩之,妻子徙酒泉。
好,我们来看看这篇文章。
“恽材朽行秽,文质无所底,幸赖先人馀业得备宿卫,遭遇时变以获爵位,终非其任,卒与祸会。足下哀其愚,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,而猥随俗之毁誉也。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过,默而息乎,恐违孔氏‘各言尔志’之义,故敢略陈其愚,唯君子察焉!
“恽家方隆盛时,乘朱轮者十人,位在列卿,爵为通侯,总领从官,与闻政事,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,陪辅朝廷之遗忘,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。怀禄贪势,不能自退,遭遇变故,横被口语,身幽北阙,妻子满狱。当此之时,自以灭夷不足以塞责,岂意得全首领,复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圣主之恩,不可胜量。君子游道,乐以忘忧;小人全躯,说以忘罪。窃自思念,过已大矣,行已亏矣,长为农夫以没世矣。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园治产,以给公上,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。
“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圣人弗禁,故君父至尊亲,送其终也,有时而既。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。田家作苦,岁时伏腊,亨羊炮羔,斗酒自劳。家本秦也,能为秦声。妇,赵女也,雅善鼓瑟。奴婢歌者数人,酒后耳热,仰天拊缶而呼乌乌,其诗曰:
‘田彼南山,芜秽不治。种一顷豆,落而为萁。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时!’
“是日也,拂衣而喜,奋袖低昂,顿足起舞,诚淫荒无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恽幸有馀禄,方籴贱贩贵,逐什一之利,此贾竖之事,污辱之处,恽亲行之。下流之人,众毁所归,不寒而栗。虽雅知恽者,犹随风而靡,尚何称誉之有!董生不云乎?‘明明求仁义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大夫之意也;明明求财利,常恐困乏者,庶人之事也。’故‘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’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!”
在文学史上,这篇文章有其地位,陶渊明曾取意为诗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。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。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。”宋人甚至以为:“古人学问,必有师友渊源。汉杨恽一书,迥出当时流辈,则司马迁外甥故也。”将之与《报任安书》并列。
……但,这篇文章的地位首先是在文祸史上。
就是这篇在我们看来很好很流畅,很潇洒很飘逸的文章,却能令汉宣帝“恶之”而必杀,更将打击面扩大到“诸在位与恽厚善者,皆免官”牵连到了张敞、韦玄成、孙会宗等多名官员,这,到底是为什么呢?
(顺便说一下,这张敞本身也是个狠人,“五日京兆”的典故且不去说,便“陛下持刑太深,宜用儒生。”的劝谏和“汉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王道杂之。”也是因之而起,不过,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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