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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居正瞅了钱普一眼,见这人四十岁左右,白净脸皮,下巴上的胡子稀稀疏疏,两腮不肯长肉,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样子。再看路两边黑压压跪着的官员,个个都穿着簇新的补服,显然统一布置过。他吩咐钱普免礼,待钱普站起身来,他问道:
“你就是钱普?”
“卑职正是。”
钱普觉得首辅眼光像锥子一般,一紧张,竟满头冒汗。张居正盯着他,继续问道:
“真定府最南边,是哪个县?”
“启禀首辅大人,是井陉县。”
钱普平常在部属面前好摆谱,如今面对首辅腰都挺不直,他感到两边厢跪着的官员都拿眼光戳着他,他竭力想镇静下来,偏身子晃动得厉害,张居正在原地走了两步,继续问道:
“井陉离这里有多远?”
“首辅大人指的是井陉县境还是井陉县城?”
“当然是县城。”
“二百五十里。”
“唔,”张居正鼻子里哼了一声,朝跪着的官员们扫了一眼,又问,“你方才说,真定府的五个知州,二十七个知县全来了?”
“是。”
“最南端的井陉县知县也来了?”
“来了。”
“县令县令,一县之令,都一窝蜂跑来这里,县里一旦出了事,连个坐督的人都没有。井陉县到这里,少说也得三天,回去又得三天,整整六天时间,县衙里没有了堂官,这像什么话!”
一番不轻不重的训斥,钱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嘴唇嚅动着,想辩解却又不敢。
“井陉县知县呢?”张居正又问。
“在那边跪着呢。”钱普扭头朝左边瞄了瞄,指着前排跪在第三名位置上的一个半老官员,小心问道,“是不是喊他过来?”
“喊他来吧。”
张居正说着抬腿走进了亭子。在询问钱普的时候,他已看清了这亭子上的一个匾额,书有“迎凤亭”三字。走到亭子里,忽见正面的横枋上,悬了一块精致的诗匾,上面书了一首五绝:
三月雨悠悠,
天街滑似油。
跌倒一只凤,
笑煞一群牛。
乍一看到这首诗,张居正怦然心动,脑海里一下子闪出童年的回忆:那还是他四岁的时候,一次雨天随父亲上街,因为路滑跌了一跤,旁边一群人借此取笑嘲弄,他一生气,便随口念出这首诗以示回敬。四岁孩童有如此捷才,众人大惊,一传十十传百,荆州城的乡亲,从此视他为神童。这件小事的发生,距今已有五十年了。如果无人提及,张居正断然记不起它,却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异乡真定县境内,突然又看到这首诗,他怎能不大为诧异。正纳闷时,钱普领着一名年纪在五十开外的七品官员走进了亭子。他猜想来者就是井陉县令,但受好奇心驱使,他仍用手指着头上的那块诗匾问钱普:
“你们为何要挂这一块诗匾?”
“说到诗匾,这里头有一段故事,”钱普这会儿的心情仍是忐忑不安,见张居正有听下去的意思,才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道,“去年夏天,有一个老和尚从五台山朝拜归来,路过这里,看到这座亭子有些破败,就劝驿丞修缮,并说一年之内,必有圣人经过。驿丞问他是何方圣人,他笑而不答。驿丞请他给这亭子赐名,他便写下‘迎凤亭’三字。字写好后,老和尚意犹未尽,又写下这首诗。驿丞一看是首打油诗,虽有灵气,却不是大雅之声,就没当回事。今年春节过后,卑职来此地视察,驿丞禀报此事,卑职就让他把诗寻来一看,觉得这里头肯定大有玄机,遂令驿丞将它制成诗匾,悬于亭中。”
听罢故事,张居正更觉蹊跷,便问:“那个老和尚叫什么?”
“不知道,驿丞打听过,老和尚不肯讲。”
“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
“也不知道。”
“老和尚讲没讲这首诗的来历?”
“也没有讲过。”
钱普回答得小心谨慎。其实他早从过往的荆州籍官员嘴中听得张居正孩童时的这则故事,特意让人将这首打油诗制成匾挂在亭子里头。这是他迎接首辅的“绝招”之一。但为了不显山不露水,他故意把故事编得玄而又玄。张居正不知就里,竟信以为真,蹙着眉头苦苦思索那老和尚的来历。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四岁时写下的这首诗,又怎么会要写在这么个三不管的小小驿站里头。帝王为龙,圣人为凤,这老和尚要驿丞将这亭子改成迎凤亭,看来他是把我张居正当成圣人了,我只不过为匡扶社稷做一点实际功德,又算得上哪门子圣人?思来想去不得头绪,既觉得玄乎,更觉得滑稽。他有心向钱普挑明这首诗的来历,又怕把事情弄得更复杂。正犯难时,钱普小心问道:
“首辅大人,要不要进驿站稍事休息?”
“也好,”张居正一眼瞥见众官员尚在原地傻痴痴地跪着,便吩咐钱普让他们起来。他走进驿站,回头指着尚在亭子里不敢挪步的井陉县令,道,“请你进来”。
驿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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