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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玄原本欲进怀沙院询问昨日那名伤者的情况,但到了怀沙院才发觉,院中空无一人,他不敢擅自前去探视伤者,只得退出,在近旁寻人。
转过院后,就看到解忧采集草药,一时看住了,反倒忘了正事。
“此草何名?”景玄没来由地想与她攀谈几句。
“百部草。”解忧晃了晃手中的草药,十余条米白色的根茎相击,泛起一种奇异的声响,“其根多者百十连属,如部伍然,故得名。”
这种草的根极多,最多者有数十甚至上百个相连,就像排列整齐的军士一般。
“其性也,甘、微温、无毒,润肺、治疳,杀蛔虫、寸白、蛲虫、蠹、蛀,杀虱及蝇蠓。”解忧不顾景玄越来越惊奇的神色,将还沾着泥污的根茎握在手中,小手拈起碧叶间开着的淡绿色小花,“此草入肺经,主肃杀,其根如部伍然,其性亦如此。”
景玄眸子微闪,心中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敛眸看向她,“如忧所言,药草如兵卒?”
“然。”解忧淡笑,眸子眯起,“兵主生杀之事,药亦主。所异者,兵为王事,动辄伏尸百万,流血漂杵,药为个人事,所涉者,一命也。所同者,用药如用兵,君臣佐使权衡,用兵如用药,一念翻覆性命,不可不慎。”
战争是决定生死的事情,药草也是。
不同之处,战争是为了争王于天下,动辄死伤无数,而用药如何,只是医者和病患之间的事情,牵扯的不过一条人命。
相同之处,用药就像用兵,需要衡量配合,用兵也像用药,一念之间涉及到旁人的性命,不能不谨慎待之。
沉默,谁都不再说话。
山风掠过翠竹林,“沙沙”作响。
“渊乃今方知,何谓‘上医医国’之论。”景玄低声叹息。
解忧挑了挑眉,似乎大不赞同,唇角勾起,似笑非笑,“一心安得两用?既为良相,不为良医。”
景玄低眸看着她,面前之人何其诡怪的性子?
她说的每一句话,都能出乎他的意料。
一心不得两用,一个人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。
或许她说的很对。
解忧低敛下眉,这话不仅让景玄深思,也深深刺进了她心里。
她曾是个贪心的人,她倾慕太多。
所以前世,她花费了最好的年华去学一切想要的东西,她学成了,但没能凭借其中任何一样为人所知。
空有一身才情,一身襟抱,还没来得及施展,便憾然长逝。
与她不同,她那位极决然的好友一心只用在一处,放弃了所有,远渡重洋,年纪轻轻便达成了一生所求。
所以她今生只愿做成一件事。
朝成夕死,她也毫无怨言。
解忧抬手覆上心口,勉强笑了笑,故作轻松,“……少年染有头虱,尚赖百部草驱虫,忧先行一步。”
“忧。”景玄叫住了她。
记忆里洞庭之畔的那个幼女,也会这样自称“忧”,也会这样言不由衷地笑,也会像面前人一样,口出惊人之语。
解忧停步,询问的目光落在那一袭玄衣上。
“卿似一故人。”景玄快步追上她,与她并肩往怀沙院走去,“笑不由衷,眉目戚戚,似有悲也。”
“天下之大,浮生皆苦,何人不似?”解忧掩起眸子,长睫翕动,语声低咽,“冢子唯知亡国之痛,亦知匹夫之哀乎?”
个人的悲哀在一整个时代中算不得什么,史书上短短数十字便能诉尽一个人的一生,冰冷的文字读不出一生的悲欢。
景玄摇头,他从未想过。
屈子的《离骚》,抒的是迁谪之恨,但到底是因一国兴亡而发。
“痛如镂骨,哀若无期。”
解忧低眸,半张脸掩在鬓发之下,看不清神情,唯有她的声音,令人彻骨生寒。
痛得像用刀一直镂刻入白骨中,悲哀到似乎永无尽头,满溢的绝望,倾泻而出。
“……忧曾体味?”景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。
面前的少年医者不过十四五年纪,是什么能让她生出这种情绪?若她真是解忧……?
不可能,他并不觉得区区一族的仇恨能让人如此绝望。
“然。”解忧抬眸,本想淡笑一下,想起方才景玄说她笑得言不由衷,索性不笑了,“前尘往事如梦,恕忧失言。”
抛下这句话,解忧匆匆步入怀沙院。
那名少年在院中焦虑地踱步,他很担心同伴的安危,却又不敢随意入内探视,一个上午下来,将院中的每株山玉兰都看了一遍。
“少年。”解忧不知怎样称呼他,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相称。
少年抬眸,见到解忧,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时点亮,小步快步上前,“医忧,卫矛如何?”
“忧擅理伤,不擅伤后调护,兄自会在意,少年勿忧。”解忧轻轻摇头,和声唤他,“抽去发带,忧将煎药汤,为少年驱除头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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